开花的蘑菇

不必记得。

【8.1将进酒群像24h/8:00】风雪霁明

 

* 萧既明中心向。

* 个人解读产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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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时分,暗沉了一整日的天色才终于能够挣破阴郁,从看不见尽头的山峦那端攀爬向上。苟延至此的光亮汹涌着挤开夹缝,残红随即由云层当中泼墨般倾泻而出,翻卷着冲刷过辽阔天幕,又在眼前的土地上铺就一层刺目的底色。

 

向晚的暮风也变得滚烫,呼吸间尽是粗粝的沙尘,自口鼻倒灌进肺腑,整副躯体都因而感受到某种沉钝的疼痛。仿佛是坠入一场恍然的梦魇,伤口与疲累已经没了知觉,可麻痹的感官却仍旧在不断地嘶吼,情绪向着无法触及的虚空,愤怒而无力地宣泄着这样浓烈的压抑和沉默。

 

胯下的战马在不安地打着响鼻,呼出的白汽与刨起的扬尘在半空中拖曳成一张浑浊的密网,盘旋的乌鸦就像执网的操手,在头顶逡巡不去着发出不祥的尖唳,又在血色中切割出一片漆黑的阴云。

 

铁骑停驻在几里之外,冰冷脏污的铠甲又如同另一种无声的对峙。萧既明凝视着前方,一贯温和的眉眼此刻却瞧不出多余的感情。

 

三日不眠不休的后果显而易见,自接到消息出兵驰援的那一刻起,心头的种种猜想就在一路上被不断印证,中博的沦陷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惨重,可他们别无选择,他们只能被动接受。

 

这一切都太过蹊跷,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毫不掩藏地摊开在了明面上,可还是无法解释,沈卫通敌已是板上钉钉,但没人能给出一个沈卫非要自寻死路的理由,他不可能愚蠢,能活着走出阒都的人都不会简单,他到底为了什么?

 

萧既明捻着指尖沾染的层层血污,本能地察觉到某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违背常理的不大对劲。

 

边沙十二部的目的太过明确,他们就像一柄必须见血才能封喉的尖刀,精准而迅捷地刺向了大周的心脏。这绝非是沈卫一人之力可为,中博这潭浑水早就被各方势力搅弄得藏污纳垢,否则萧既明也不会在拿下茨州的第一时间就封锁了前往丹城的要道。

 

耳边淅淅沥沥传来水液滴落的声音,萧既明没有侧头,他朝空中抬了个手势,一只展翼翱翔的海东青便旋飞着往下降落。

 

羽翅挟风而来,萧既明随即闻到了浓郁而新鲜的血腥气味,他挡开虞想要立在他臂缚上的动作,没有言语,只伸手拂去了早前混杂在马匹鬃毛当中、几乎要分辨不出的黑色鸦羽。

 

这场大雪来得不是时候,建兴王府的一把烈火烧尽了所有残存的证据和线索,余烬里翻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,沈卫连死都要带着那些秘密一起被埋葬进坟墓,如今的中博就是一块烫手山芋,这场雪将一切腌臜都覆盖了过去。

 

表面的和平总是无法长久,大周的平衡已然被完全打破,离北绝不可能独善其身。萧既明替虞拭净了羽根的血迹,再抬眼时将视线落在了前方好似深不见底的茶石天坑。

 

这就是他们横渡冰河、背水一战的全部结果,严寒冻结了腐烂的伤口,无数人的鲜血汇集成了一条凝固的河流。这是边沙十二部造下的罪孽,更是为沈卫的背叛付出代价的无辜牺牲。

 

虞再次振翅而起,锋利的爪牙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天坑边缘贪婪等候的黑鸦。

 

将士们重复着搬尸下葬的动作,可附近已经找不出更多能够让他们入土为安的空地。最初的震撼与震怒终将揭过,绵延的后劲反而显得更加沉重,死亡在战场上随时能见,可没人被允许麻木,疮疤是最深刻的铭记,这笔血债,注定只能由活着的人替这四万冤魂给一一讨要回来。

 

疾风将军旗刮动得猎猎作响,短暂的余晖过后,天地再次陷入长久而沉郁的黑暗。阴云极具压迫感地笼罩在头顶,萧既明无端在逐渐降临的夜色里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忧虑,稍事休整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前往阒都,然而经此一役,离北封无可封、赏无可赏,这是文臣武将极大的忌讳,意味着离北将要彻底成为众矢之的。

 

前方的茶石天坑里隐隐传来了愈演愈烈的骚动,萧既明收起思绪,夹紧马腹,轻声吁着策马向前。

 

朝晖跌跌撞撞朝萧既明狂奔而来,被途中的石块磕绊,险些跪趴在萧既明的面前。萧既明略松开缰绳,就听见朝晖喘着粗气,声音却异常清晰:

 

“世子,还有活人!”

 

 

巡营结束已是月上林梢,萧既明屏退卫兵,执着马鞭立在篝火旁边没多言语,火光跳动着映在萧既明的侧脸,眉骨的伤痕便在难辨的明灭当中显得不易察觉。

 

与其他离北的将领不同,萧既明并没有足够强壮的体魄与足够强势的个性,他看起来过于慈悲,总是竭尽所能地想要给予和包容,让人们在最开始时几乎要忘记了他同样是狼王的儿子。

 

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,在萧方旭病退后稳稳扛起了离北铁骑的延续,力排众议改良的装备让马匹能够在对阵中不落下风,推翻军律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,边沙骑兵在不断变通,萧既明敏锐顺应,在那个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。

 

如今他再次遇到了转折点上必须给出抉择的难题,可他并不确定他是否仍旧能够打破僵局。

 

但作为主将,萧既明并没有资格动摇,他必须足够坚定,才有可能带着离北走出这样的困境。

 

朝晖跟在近旁,觑着萧既明的脸色,反反复复欲言又止。

 

先前从审讯的营帐中出来,他就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向萧既明开这个口,那幸存者的身份被暂时压了下去,可世上没有能包得住火的秘密,如果不想后续引发更大的反应,他们必须提前想好万全的应对。

 

而萧既明似乎洞悉了朝晖想问的问题,他卸着胳膊上沉重的臂缚,视线从光源之外的树影当中一划而过:“那个沈八,你要亲自看守,他必须活着走进阒都。”

 

朝晖得了令,心头萦绕的不安却没能因此缓解太多,这次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,他们不得不疲于奔命,才能勉强争取到一线喘息的生机。谁都没有想到沈卫居然连茨州也未能守住,若不是离北靠着东北粮马道南下直驱,朝晖甚至要怀疑,沈卫是不是想拉着整个大周为他陪葬。

 

可沈卫已死,死人不会再给出他们任何的答案,如果还有机会再挖出一星半点背后隐藏的真相,就只能从这个沈八身上下手。

 

但离北不能越俎代庖,天亮行军之后,沈卫庶子还活着的消息就会传回阒都,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里,自然也包括那些不想让事实公诸于众的深埋在幕后搅弄风云的人物。

 

要是沈八死在了离北的军队里,萧既明就会被安上玩忽职守的罪名,到那时候,功也变成过,赏也变成罚,萧既明作为主将难辞其咎。匹夫无罪,尚且怀璧其罪,三十年来,离北铁骑已然成为铁板一块,没人真的敢奢望朝廷会施舍本就已经少得可怜的信任与放权。

 

那个沈泽川必须活着。

 

朝晖明白离北如今如履薄冰的处境,也同样明白萧既明只会比他们承担得更多。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,刚想劝萧既明早些休息,却在转身时注意到萧既明的右手始终掩在披风下面。

 

茨州一役何其凶险,若非萧既明设有后援,想要全身而退,恐怕也不会是件易事。饶是如此,面对来势汹汹的边沙骑兵,他们三日不歇,也难免有所疏漏。

 

战场上刀剑无眼,萧既明也只是一介肉体凡胎,刚扼住边沙东进的冲势,便要马不停蹄赶来收拾中博的残局,新伤尚未疗愈,旧疾又总是隐患,萧既明拿自己当铜墙铁壁,朝晖却不敢跟着萧既明一起不以为然。

 

他走近两步,面色担忧地朝萧既明开口:“世子,您的伤……属下替您传军医进帐吧。”

 

萧既明摆了摆左手,说:“无妨。”朝晖刚想再劝,萧既明就已换了话题:“阿野呢?他眼下到了哪里?”

 

朝晖摁下到了嘴边的话,老老实实回答说:“冰河那处要费些时候,二公子处理得细致,开春之后也不必担心会有隐患。若算起来,明日晚些时候,二公子应该就能带队赶上。”

 

萧既明点点头,而后不知想起什么,突然低低地轻笑起来:“阿野做得很好,这些年他长进得很快,我对他很放心。”

 

朝晖也跟着笑:“前年二公子和边沙秃子那一仗,末了还是世子赶去收拾残局,如今二公子也能独当一面了,可见来日大有可为。”

 

萧既明颔首应说:“老爹和我对阿野向来寄予厚望,只是阿野年少成名,总还缺些历练磋磨。”朝晖有些不解,萧既明也没有多做解释:“茶石天坑的事情不必与阿野细说,沈八也别让阿野见着,他贯来是那样的性格,若是消息传回家去,叫老爹和亦栀忧心,未免不妥。”

 

世子妃陆亦栀有孕的消息,萧既明还是临行前才得以知道,萧方旭此番坐镇离北,为得也是让萧既明能消去后顾之忧。

 

那杯马上行因而显得格外灼烫,萧既明现在回想起来,仍能感受到阵阵火辣辣的刺痛。他一向爱惜家人,可站在这个位置上,他同样代表着离北,他不可能不顾全大局。

 

世子妃和王妃有着同样的坚韧,她们没见过面,却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世间得以拥有交集。萧既明传过几封家书回去,却没有提及太多,而萧驰野一向与陆亦栀亲厚,萧既明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离北叫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所打搅。

 

他轻声吩咐朝晖回帐,自己却仍站在原地。

 

今夜是难得的晴夜,而中原的景色向来与离北大不相同。离北的天空不会这么遥远,漫天的星辰和云雾仿佛都触手可及,鸿雁山脉连绵辽阔,经年不化的积雪中蕴藏着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包容。这是上天对离北最丰厚的赐予,是离北儿女世世代代最为珍贵的财富。

 

萧既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,并不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能够驻足在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,他们总是短暂地停留,而又更长久地离去,命运让他们不断奔波,他们最终或许也将彻底地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。

 

他回想起几年之前的那个夜晚,同样的昏暗,同样的危急,萧驰野同样作为他的后援,在人群当中遥遥对视的时候,他几乎要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欣慰。

 

萧驰野是离北最宝贝的儿郎,或许有许多人曾经说过,萧驰野生在萧既明后面,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。萧既明从不争辩,也从不在意,他竭尽所能地承担起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,去为萧驰野铺就一个更能恰如其分的未来。

 

可狼崽终有一日要走出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,这是萧既明也无力更改的事实,但这并非是件坏事。就像萧既明同朝晖所说的,萧驰野年少成名,茨州一役又结结实实地扭转了战局,眼下他同离北一样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,若是能够捱过一劫,从此便可脱胎换骨。

 

离北的期盼紧系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,这是宿命,也是责任,他与萧驰野都从未想过逃避。只是抬起头时,萧既明才恍然间意识到,今夜又到了月中,恣意的少年尚且策马飞驰在无垠的草原之上,尽管谁都无法预料,在前方等待他与萧驰野着的,究竟是深渊还是坦途。

 

而如今却早已山雨欲来。

 

——

 

肆虐了一整日的暴雪到了夜间才稍稍止歇,风声却好似裹挟了无尽而苍凉的哭嚎,自大境的旷野上席卷而过,那些细末的低吟才显得难以察觉。星芒在纷飞的雪粒中黯淡无光,就连鸿雁山脉都近乎成了一块虚无的幕景。

 

萧既明在距离石碑很远的地方就勒住了马,虞也收起翅膀安静地栖在萧既明的肩上,和猛遥遥对视着,谁都没有弄出声响。

 

萧驰野就坐在石碑侧旁,总是宽厚的身影在此刻瞧起来却也隐隐有些单薄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原先一不痛快便要放纵跑马的少年郎,如今也学会了躲在角落里无声地独自舔舐伤口。

 

在阒都里沉寂六年,萧驰野学会的不仅仅是韬光养晦,他磨平了自己所有的张扬与傲气,几乎是将自己打碎了重新塑就,才最终踏上了这条回家的路。

 

那时萧方旭和萧既明在这里将他迎回,而今天他又在这里亲手将萧方旭送走。

 

悬挂的白幡飘飞成遮蔽天日的弧度,那就像是一道道柔软而残忍的枷锁,用那样简单却壮烈的色彩宣告着狼王的陨落。天下四将的时代至此彻底终结,没有人会永远活着,可也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失去。

 

迎接马车时萧既明没有恸哭,他看着那副冰冷无情的棺椁,在那瞬间明白了他也曾是被萧方旭护在身后的幼小狼崽。萧驰野还背负着弑君的罪名,没人能替他们遮风避雨,萧既明从此不再只是离北的主将,他必须肩负起更加沉重的责任。

 

所以他的情绪只能压抑进最深的心底,他已然牵系着整个离北,如果他垮了,那么离北才是真正地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绝境。

 

萧既明在无人看见的背后也要坚挺着脊梁,只是在极偶尔的时刻,他才会闭上眼睛,缓慢而疲惫地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。早些年在战场上累积的伤痛,如今才一点一点报复回身体,随之一同磋磨掉的仿佛还有自己半生的骄傲与荣耀,离北铁骑不再是战无不胜的神话,他萧既明也不再代表着所向披靡。

 

那个被悍蛇部重创、让近卫拼死救出的夜晚,萧既明好像想了很多,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去想。其实那时的意识太过昏沉,他只能断断续续形成一些不太连贯的念头。他回忆起他第一次领兵,回忆起他第一次挥刀砍落敌人的头颅。他打过很多的仗,也杀过很多的人,他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,也知道什么叫留待来日。

 

有人说他和戚竹音是天纵奇才,可也有人笃定说过他根本就不适合战场。

 

萧既明已经不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感受,他只记得萧方旭带他策马来到了鸿雁山下。旷野的晚风有着最古老的温柔,他们都是被上天深深眷顾的子民。

 

那个夜里,萧方旭站在已故王妃的碑牌前,他什么都没有多说,只是问了萧既明,领兵打仗是什么滋味。

 

谁都不会在鸿雁山下说谎,萧既明沉默良久,才将视线安放在那座不见尽头的雪峰。这个世间,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生存的法则,边沙入冬粮食稀缺,因而他们向别处烧杀抢掠,为得是自己。而他生来就要守护离北,这是他一生的意义,从选择拿起鬼头刀的那刻开始,他就没有想过后悔。

 

萧方旭笑得开怀,他是个严厉的父亲,可他也从未吝啬过给出肯定,萧既明和萧驰野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,他太过了解兄弟二人。可离北的男儿能够败给敌人,却绝不可以败给自己,萧既明将所有的一切都默默扛下,那是他的长处,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的软肋。

 

这些孩子就像是在风霜中艰难成长的树苗,萧方旭适时给予浇灌,却从未想过要对他们指手画脚,不是每一位将领都要生成相同的模子,就让他们不被干涉地自己摸爬滚打,这世间本就各有各的路要走,谁都不必妄自菲薄。

 

他抚摸着妻子的石碑,好像就能够感受到妻子轻柔的注视。他冲萧既明招了招手,在下一阵夜风吹拂之前肯定地告诉萧既明说:“很像你的母亲,你就是离北最好的儿郎。”

 

 

萧既明在这样的夜色里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,他看着萧驰野的背影,仿佛感觉到有某种坚韧的力量正从脚下破土而出,于是他被推搡着向前走去,一步一步,缓慢却又无比坚定。

 

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忍耐,他是一面永远不能降落的军旗。

 

萧驰野回过头,看见不远处的萧既明和挂在枝头的虞。他喉结滚动着没有出声,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他都有些恍惚,那场大雪似乎也将他掩埋在了砭骨的严寒之中,他仍旧记得所有的细节,却难以再将一切拼凑起来。

 

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破碎坍塌了,就像当年他没想过大哥会败,如今的他也没想过老爹会死。萧方旭和萧既明就像是屹立在离北不会倒塌的指引,而从此以后,萧驰野的离北就变得不再完整。

 

他任由自己被萧既明的身影笼罩,眼前的枯草也变得更加低矮。他沉默地看着萧既明走近,过了很久才哑然开口:“老爹年前跟我说,来日他百年之后就决定要葬在这里,和母亲这样对望着,整个离北就都能落进他们的怀抱。那个时候我同老爹说,这地方我也瞧上了,可你看,我还是没能抢得过他。”

 

萧既明将手搭在萧驰野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,他的弟弟从来不肯在人前露出这样受伤的姿态,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,至多也不过见过他哽着脖颈不肯松口的倔脾气。

 

这或许就是流淌在他们骨血里的固执与韧性,他和萧驰野都是这样,这世间除了死亡,否则什么也不能真的阻挡他们的脚步。

 

他们注定还要跌上无数的跟头,而萧既明坚信他仍旧可以继续坚守着这片他所热爱的土地。他的生命并非是交由那些外物来决定,那是他的选择,是他的心甘情愿。他曾为了离北被击垮,当然也可以因为离北而重新来过,他没有生出过任何的退缩与害怕,因为他背靠着鸿雁山,这里就是他赖以支撑的故乡。

 

萧既明突然想到,如果此刻是萧方旭在场,那么萧方旭可能会说些什么。他想了许久,终于还是说出了同样的话:“阿野,你很像老爹,你也是离北最好的儿郎。”

 

——

 

新岁伊始,离北境内从夜间便飘扬起了一场皑皑大雪。

 

广袤的草场随即被银装覆盖,牧民呼喊的号子响彻天地,牛羊成群地挤靠在一起,就像一堵移动的风墙,在漫天素白中印下一片又一片惶急的脚印。

 

左千秋入冬前便已彻底告病,日常政务与操练新兵通通积压在萧既明一人身上,哪怕有朝晖从旁辅助,萧既明也直到快开春了才稍稍能喘上口气。

 

短短十年间,离北铁骑便经历了两次近乎翻天覆地的重大变革,磨合不可能不需要时间,而战场从来不是他们试错的机会。代代延续的同样还有边沙骑兵,这次他们重创了悍蛇部,可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威慑能够维持多久。

 

或许几年以后,新的部落就会崛起,而旧的部落又卷土重来。萧既明从不会轻视敌人,他要的胜利也从来不是建立在侥幸之上。

 

这次鸿雁山下配种出了好些合宜作战的矮种骏马,他替萧洵物色了一匹,也同样预备将这些马匹当做是赠给新帝即位的贺礼。虽然估摸着最后都得圈进萧驰野在枫山开辟出的校场,不过那就由着他们,萧驰野总是最知道该怎么物尽其用。

 

陆亦栀此番也一同随行,车队浩荡着碾过积雪,笔直的车辙随即又被覆盖得不见踪迹。瑞雪总是意味着好的兆头,萧既明嘱咐陆亦栀拢好御寒的氅衣,便驭马向前,重新回到了领队的位置。

 

从离北去往阒都需要些时日,萧既明在穿过东北粮马道的时候收到了萧洵的家书。

 

成峰先生的教养卓有成效,如今萧洵连在书信里都很能端得稳重,字迹也不再是从前那般的拙稚,他就如同每一个生于鸿雁山下的孩子,无论在何处栽种,都能够生根发芽成浓荫蔽日的参天大树。

 

所有人都会成长,没有人会留在原地。

 

抵达阒都郊外那天正是个瀌雪初霁的晴日,虞从更早以前便开始兴奋,海东青振翅旋飞于天际,双翼伸展,在高空划过道道锋利的残影。

 

晨风裹挟着初春的凉意,却吹散了连日来朦胧不清的薄雾。萧既明命卫队暂且驻扎远郊,自己同陆亦栀驾着马车,又在路口遇上了同样共乘的戚竹音与大夫人,还有在一旁提枪驾马,鼻子不是鼻子、眼睛不是眼睛的陆广白。

 

离北的风沙已经停留在了极远的身后,萧既明撩起布帘,遥遥望见前方停驻着的明黄绵延的仪仗。阒都从来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故乡,可或许因为这种血浓于水的牵系,这里也可以不再是一把无法挣脱的枷锁。

 

猛从萧驰野肩头腾飞而起,尖锐的唳声刺透晨曦,羽尖挑起高远天际,万千辉芒才得以倾泻人间。空气中好像充斥着融雪的味道,新芽在枝头冒出翠色,淅沥的水滴从檐牙坠落,悬挂的铁马碰撞出解冻与新生。

 

萧既明走下马车,携着陆亦栀朝前走去。他听见萧驰野喊他“大哥”,听见萧洵唤他“爹爹”,他听见风里传递着无尽的感念,也听见发自心底最深的共鸣。

 

每一个人活成传说或许都并非是他最初的本意,像是齐惠连,也像是萧方旭。投身在汹涌的浪潮之中,每一道波涛都有可能是直上云霄的青风,他们从未刻意而为过,他们只是在那样的时刻做出了那样的选择,于是天地辽远,他们各自挥写出了属于他们的波澜壮阔。

 

萧既明早已给出了他的抉择,沈泽川开朝守成,萧驰野坐镇阒都,而萧洵作为大靖和离北共同的期望,也有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道路。萧既明受封离北王,从此便是大境最责无旁贷的守护。他终将要为他所珍视的人们撑起一道铜墙铁壁,再在奔腾不息的风浪当中去成就属于他的故事。

 

正如眼前云销雪霁,而远方天光乍破。



END.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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