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花的蘑菇

不必记得。

【松玉】迟归

 

* 给语语@金鱼雪山- 的生贺。

* 虽然文章很刀,但是你菇爱你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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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,

       可我也曾想过若有来生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——

 

       已是更深露重,檐廊下熄了灯,入眼之处皆显得昏暗阴沉,看不清形状轮廓。院子里枝叶交错,层叠着坠落下来,低矮些的花草尽数被黑影覆盖,白日的颜色便难以寻见。再远些的池塘也半明半昧,月亮的虚影倒映上去,又在水波中摇晃着分离,像是无心插柳,又像弄巧成拙,天地竟是这般相融相依。

 

       屋里的滴漏不眠不休,水声敲在铜器表面,隔着门窗也能听得清楚。姚温玉提着灯笼,前路的石砖便铺上一层朦胧的光线,许是烛芯忘了修剪,火苗骤然蹿高,光亮绵延到更远的地方,连同脚面也被烘烤出暖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先前估摸今夜又该议事太晚,乔天涯特意折返取了披风,才重回到书房外候着。入秋后天气便日渐转凉,丁桃中途被晨阳吩咐去厨房沏些新茶,乔天涯顺带着还逗小孩再捎壶热酒。丁桃这些日子被沈泽川亲自关照念书,学得很是有模有样,当即便逮住机会,瞪圆了眼睛嚷嚷着乔天涯这叫玩忽职守。

 

       沈泽川将几位先生送出来时,正瞧见丁桃倚在廊柱上困得东倒西歪。晨阳觑见主子,赶忙揪着丁桃的耳朵把人喊醒,而后燃了灯笼,和丁桃一边一个,走在前面领着路送各位先生出府。

 

       等人都走远了,乔天涯才抖开披风靠近过来给姚温玉披上。门口小炉上还煨着汤药,纪纲师父特意叮嘱,要乔天涯看着沈泽川喝干净了才算交差。知道乔天涯两边为难,沈泽川拧着眉心接过瓷碗,周身清苦的酽茶气息都被药味冲散。

 

       剩下的东西等晨阳回来了自会安排人收拾,乔天涯知晓有些事情他多说无益,便径自推了四轮车带姚温玉离开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过了夜半反倒开始起风,乔天涯拢紧披风的束带,姿势看起来像是要把姚温玉囫囵个的锢在身前。姚温玉没说话,乔天涯的手掌就搭在他颈侧两旁,于是他也没有回头,只将视线落在昏黄的虚空中,脸上神色很淡,有些看不出情绪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圆月已悬至正空,清辉泠泠洒下,拐角处便落了厚厚一层白霜,像是会攫走温度一般,只消看上一眼,就能感觉到寒冷。乔天涯推车时特意避开那些光亮,车轮碾过石砖,成了夜色里为数不多的声响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沉默着,指尖触上腕间的红绳,滴漏声与乔天涯的呼吸一同在耳边萦绕,他有些无措,好一会才开口:“乔天涯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微微弯腰:“嗯?”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似是笑了笑,声音极轻地撞碎在风里:“府君近些时日不好过,中博与阒都两相对峙,离北又有边沙虎视眈眈,粮草同军备要能长久,那些后话才可言说。中博内部尚且有人心怀鬼胎,厥西和边郡就更难辨敌友,外面的眼睛都在观望,明枪暗箭防不胜防。乔天涯,你也要多多看顾府君才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只静静听完,才应声答话:“元琢,你原不必同我说这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近处的枝叶扑簌作响,树影在半空摇晃,随即又将地面的光线割裂得残破不堪。姚温玉低着头,乔天涯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。回廊外的动静将姚温玉轻缓的呼吸也尽数掩去,乔天涯的手指动了动,终还是蜷缩回去,身形微错,替姚温玉隔开袭来的夜风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——他知道自己失言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没再说话,乔天涯静候片刻,又重新推动轮椅,缓缓走过这个拐角。再往前便是姚温玉的房间,仆从们已经歇下了,乔天涯也不打算惊扰旁人。屋里没有光亮,灯笼显得不足以照明,乔天涯让姚温玉稍等,自己先进屋掌灯,才回到门口,准备将姚温玉推回屋内。

 

       手刚搭上四轮车,就被姚温玉轻轻按住,乔天涯被冰凉的温度冻得发怔,随后才听清姚温玉同他说话:“今夜已是中秋了吗?那便看看月亮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说罢,不等乔天涯动作,姚温玉便自行转动了轮椅的方向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抬起头望,没到深秋,院子里却已经有了萧瑟的意味,此时叫月纱一拢,便愈发显得枝头光秃。原以为是姚温玉早先四处游学惯了,就没那么多世家子弟的讲究,乔天涯如今却觉得并非如此,太冷清了,不像谪仙,更像是个了无牵念的孤家寡人,随时都可能摒弃红尘,就这么飘然离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像夜风,像清辉,来过,留过,但他永远抓握不住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无端心头一紧,他站到姚温玉身边,若无其事地开口:“我听说这月圆之夜,要是心有所愿,也可以许下来,能成真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笑着点点头,许是信了,又许是不信,乔天涯看不出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众人皆云,姚家嫡子,璞玉元琢,博学温润,世无其双。他是海良宜最得意的学生,跌进过泥淖里,再站起来,仍旧是天下文人竞相追逐的标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不肯示人的狼狈只有乔天涯见过,他说他心有万相,却在曾经连自己的欲望都无法容纳,可他是天上的仙,也是凡俗的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对谁都温和相待,包括乔天涯;他对谁都坦诚慷慨,除却乔天涯。乔天涯用了很久的时间,才让姚温玉愿意变成和他同样的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檐下的铁马“铛啷”碰撞,姚温玉说:“阒都已非我故乡,若要许愿,便望有朝一日还能回菩提山看看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笑道:“世人许愿皆缄口不言,你倒就这么说出来,也不讲些避讳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搁下灯笼,偏头望向乔天涯:“可世人也说心诚则灵,又何须拘泥?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蹲下身,攀在扶手上和姚温玉对视。他在姚温玉的眼睛里看见自己,也看见这动荡飘摇的阴沉乱世,无数云雾遮蔽视线,他尽数拨开,却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终点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有时乔天涯宁愿姚温玉是那梁上的燕,或许总要离去,但终究惦念着家,就定会和春天一同回来,就能岁岁常相见。

 

       哪怕姚温玉实则把自己当成片化泥的叶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坐在四轮车里静静赏了会月,这个时辰不可能让厨房生火做些吃食,有乔天涯在,就算他自己不爱惜自己,想必也没有机会抿上半口的酒。再看下去就显得索然无味,姚温玉喊了声乔天涯,说:“夜深了,回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闻言站起身,接过姚温玉递来的披风挂在臂弯,将四轮车推上门口的斜坡。

 

       方才姚温玉鲜少流露出的情绪消逝得就像是乔天涯的错觉,他似乎总是点到为止,可乔天涯却无端确信,姚温玉在将愿望说出口的那刻,是真的希望能够实现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屋内烛台上攒了层叠的烛泪,烛芯处“哔啵哔啵”爆出灯花,整个房间都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线。乔天涯将姚温玉从四轮车上抱起,让姚温玉斜躺在床上,自己先寻了剪刀修剪烛芯,才去厨房打了热水回来帮姚温玉梳洗。

 

       收拾完毕,外头已经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,乔天涯给姚温玉掖好被角,没有即刻离去,反倒又在被子下伸手捏住了姚温玉腕间的红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睁着眼睛一动不动,乔天涯的手很烫,哪怕只是这样指尖的触碰,他也能够感受到同他自己不一样的温度。他极缓地眨了眨眼睛,像是舍不得被遮挡视线,又可能还有什么其他原因,他说不出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离他很近,近到呼吸都能够清晰感知,姚温玉眼睫颤了颤,小心而试探地唤了一句:“乔天涯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被子下面的那只手顺着红绳握住了整只手腕,而乔天涯还在眼珠不错地看着他,还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些接下来的话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姚温玉却突然退缩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是谋士,是棋手,他不可能不知道一招错漏满盘皆输的道理。他习惯于运筹帷幄,做出一个决定前往往已经考虑到所有可能结果与应对,然而这世上终究有些事情是人力无法控制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无法控制,又不能放任,他像是被置于悬崖间的吊索之上,他进退两难,他举步维艰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等了很久,最终还是抽出了手,将手掌覆盖在姚温玉眼前。姚温玉的眼睫触碰到掌心,乔天涯垂下头,烛光在侧脸映下半边深重的阴影。暖黄的光线继而降落在瞳孔,乔天涯像是不堪承受般闭上眼睛,俯身靠近姚温玉鬓角,用双唇摩挲着留下一个略带颤抖的亲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姚温玉在一片漆黑中倏地攥紧了拳心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睡吧,我天亮再来看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——

 

       山中虽说栽种的树木大多四季常青,可秋风扫过,也难免七零八落飘下好些叶片。起先既然还没太在意,过了几天再看,山门前的石阶竟快要被落叶淹没个彻底。既然这才提了扫帚急急忙忙里外好一通清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落叶全都各自堆到树下拿石块压牢,等几场秋雨一过,再让冬日里的雪水泡上一泡,到了来年春天,这些便是顶好的养料,既然觉得满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若不是时间不够,他还想将叶片分门别类物归原处,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事半功倍,可总归落叶归根,也应了佛法中因果循环的道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彻底收拾完便到了天黑,打算去山下购置的活计只能推延到明天,既然一手拎着扫帚,一手拖着背篓,浑身快要散架一般披着月色往山门里迈。

 

       回身准备关门时却被一股力道推拒着动弹不得,既然从空隙里往外看,在昏暗中看见一个人影。他想说山门要落锁了,若想参拜还请明日再来;又怕来人实际是想借宿,那么师父常说慈悲为怀,他就应该松开手将人迎进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师父只顾教他药理,他自己也知晓他恐怕于人情世故一道不大开窍,脑子里语句还没组织完毕,门外那人已经半边身子踩了进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斗笠和旧衫,腕间缠红绳,既然眨着眼睛摸了摸脑袋,原是乔天涯回来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山中能碰见熟人委实不易,哪怕知道乔天涯待不了几天又该歇歇脚就走,既然仍是相当欢喜。可一肚子话挤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开口,乔天涯就一个油纸包稳稳当当丢进了他的怀里:“给你带的,我尝过了,味道不错,吃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既然还有些愣神,而后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,他拆开油纸包,瞧见里头果然是几块豆馅的月饼。乔天涯已经利索地把山门落了锁,既然连东西都没顾上拿,捧着油纸包,小跑着追上乔天涯直往寺里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厨房里没剩多少东西,乔天涯煮了两碗素面,和既然凑合着吃完,就让既然带着月饼赶紧回房间睡觉。既然其实不太困,但想到乔天涯回来了,明日下山去采购便要再添点东西,单子还在背篓里,既然应了声好,又忙不迭奔回了山门口。

 

       再回来时就瞧见乔天涯正坐在院子里头。

 

       既然认得乔天涯手里举着的东西,那是乔天涯喝酒爱用的酒壶。虽说既然不当回事,但眼下毕竟还在寺里,既然替乔天涯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,想来佛祖应该就不会再和乔天涯计较什么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其实既然觉得有些奇怪,但他没有走近。既然还记得上回跟乔天涯分别时乔天涯的模样,这回看起来,乔天涯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。早些时候跟着师父学医,男女老幼既然都遇到不少,他见过一夜白头的,也见过有人好些年才慢慢衰老,可他没有见过乔天涯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就像他的人生被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,于是他从前微白了双鬓,而今却又停驻一般没了动静。不过乔天涯好像又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,既然说不出来。远远与乔天涯对上视线,既然举起背篓挡住脸,拔腿就往后院房间里跑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乔天涯没搬椅子,径直提了衣摆在廊边台阶上坐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看着既然走远了,乔天涯才从怀里摸出了另一个小些的油纸包。他回厨房拿了瓷碟,将东西一块一块取出来摆好,糕点在怀里护得严实,折腾了半天也一点都没磕碰到哪里。

 

       将油纸叠好放在一边,乔天涯抬头望了眼月亮,满天清辉尽数洒在了他身上。

 

       酒壶里是他路过离北时特意讨来的马上行,过去总是听骨津晨阳他们说,这回自己尝了才知晓还当真是算不上什么好滋味。浴血拼杀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,再如何追忆都显得遥不可及。迟来的酒液和感慨一样不合时宜,走南闯北这么些年,乔天涯已经很少再去悲天悯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知晓他过去做不来君子,往后也做不来圣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月上林梢,满山的枝叶都在晚风里簌簌作响。乔天涯恍惚中发觉,这人世中全无定数,倾颓翻覆不过就在眨眼之间,什么天命所归,说穿了也就是事在人为。头顶的天道千千万万年冷眼旁观着,看凡俗苦苦挣扎,耗尽心力仍是求而不得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原也不信这破烂命数,狗老天作践他、捉弄他,他都受了,到头来却还是留给他镜花水月的一场空梦。若非菩提树还年年岁岁地活着,倒要叫他疑心这半生是否都是黄粱南柯,转瞬成空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他还记得那年月圆夜里……罢了,乔天涯自嘲地笑了笑。他端起酒壶,冲月亮遥遥举杯——即便不能泯了恩仇,也暂且放下积怨,成全这亏欠的一回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又一年八月秋夕,元琢,我但有一私愿,盼你早日归乡。



END.



* 一个隐藏的虐点:标题“迟归”是正文中元琢身中的毒的名字。

* 来不及二刷原文了,有bug的地方请无视。

* 我古风真的很难看,嫌弃就算了千万别骂哈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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